延陵折柳

【乱臣贼子】第八章 枭首

第八章 枭首

养伤的日子无聊至极,更别提皇帝还非要来给他添堵。


大概是为了显示体恤下臣之情,宣帝日日都要派他的贴身太监夏长海带许多珍贵药材过来,将军府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了,若是上辈子还未经历那些事的他,少不得要感恩戴德一番,可如今,萧定远只想把那些东西统统扔出去。


更让他气恼的是,皇帝还让那几个太医在府中住下了,说是专门为他治伤,实则跟变相监视无异,受此掣肘,不仅想做的事彻底做不了了,还得担心隔墙有耳,只能日日闷在房中磨刀,实在窝火。


午间萧定远照例喝完一碗黑漆漆的苦药,再次躺回床上装睡时,不禁扯了扯嘴角,心中冷笑,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卧房门被推开,那个不男不女的夏公公来他床前走了一遭,又压低声音跟陆垣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


待此间再无动静,萧定远愤然起身。


哼,御医都在府中了,还要让夏长海每天跑一趟,皇帝果然还是上辈子那个皇帝,疑心病可真够重的,可叹他前世浑然不觉,否则又何至于走到后来那个地步?


既然皇帝这么“关心”他,都城内另有刺客同伙的事情要不要给对方透露一下?


若真能攀扯出点别的什么,想必皇帝的脸色应该会很好看吧……


但萧定远转念一想,又觉得目前情势不明,再加上他对皇帝已存戒心,这时候说了万一再生出别的事端反而不好。


自那日试探过后,他便明白了,许是因为牵扯到了朱雀营,宣帝便急着想将刺杀者的身份推到漠北人头上以做了结,但他好歹与楚怀商共事多年,知道那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就算真要杀他,也断不会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倒是宣帝如此行事,更显得欲盖弥彰。


再说了,他受伤的消息已经全城皆知,若是那些刺客还有后招,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只需在府中守株待兔即可。


至于那块腰牌的事,萧定远只等找时间亲自去问一问楚怀商,朱雀营由楚怀商统辖,虽然那人一跟他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到时候嘴里也未必会说实话,但总归比皇帝好多了。


更何况,楚怀商于他,还有一命之恩。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如今他的伤势已经稳定,很快就能将府里那几个碍事的太医打发回去了,他也需要时间沉下心仔细想想今后的路,未免落得像上辈子那般兔死狗烹的下场,他须得早做打算。


萧定远下床行至桌前,倒了一杯茶灌下去后开始仔细思索现今的形势。


现下是泰和十五年,不久前他大败塔察部主将乌尔图,塔察部是漠北十八部中势力最大的部落,此战之后,塔察部族损兵折将,颇伤元气,再加上部族首领哈日那年事已高,又重病卧床,他那几个儿子难免闹腾的厉害些,各方势力暗潮汹涌。


而且漠北众部族虽以塔察部为首,却并非一条心,塔察部内乱,其他部落少不得要分一杯羹,此时塔察部族若还要再战,实为不智。


漠北众部皆以游牧打猎为生,如今春天已至,水草丰茂,已可自足,于是便派二王子达绰率使臣前来求和,承诺愿称臣纳贡,开通商阜,与大梁修好,为表其诚心,还愿将三公主送来大梁和亲。


双方交战数十年,大梁损耗也甚巨,如今漠北既然提出议和,大梁也能趁机休养生息,自然不会拒绝,于是皇帝下了一纸诏书命他率众回京受赏。


不日塔察部的使臣便会正式入京,具体如何商议是那些文官们的事,想必尧都各署官员已经忙起来了。


这本来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一想到是达绰率使团来朝,他心中便戾气陡生。


萧定远豁然起身,疾走几步抽出挂在墙的长刀。


他一身寝衣坐回床头,拿起白色锦帕,缓缓拭过眼前雪亮的刀锋,随后他摊开手,锦帕平整地一分为二,悄然落地。


长刀上只映出一双凌厉的眉眼,杀意凛然。


但不过瞬间,那双眼睛便闭上了,只听“锵”的一声嗡鸣,长刀已落入墙上的黑金刀鞘之中,满室杀气荡然无存。


三日后,宣德门。


春和景明,日光和煦,长街洒扫一新,莺啼柳绿,一派平和安然。


城门大开,鸿胪寺的接引官立于门口,旨在接待漠北使团入京后诸多事宜,而街道两旁,尧都百姓熙熙攘攘,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当年漠北人在北境六州犯下累累恶行,他们的残忍狠戾,京中百姓早有耳闻,无不惊惧,如今传闻中恶鬼一般的部族率众来降,百姓们自然对他们充满了好奇。


聚贤楼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酒楼,且离城门口极近,若从三楼眺望,城门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此刻萧定远正在三楼,一身玄衣,凭栏而立,漠然饮酒,左手边却立着一柄长刀,黑金刀鞘泛着冷硬的光泽,刀身虽隐没其中,却似随时都会出鞘一般,亟待饮血。


知道使团今日到,他一早便提刀出门,专程来这里等,三楼本来还有好些京中子弟饮酒寻乐,可见他跟一尊煞神似的倚在那儿,还带了一把九尺长的刀,那些人没过多久便都轻手轻脚地溜了,就连店家都不敢上楼来斥责他坏了生意。


他浑不在意,一边饮酒,一边神色莫名地看向城门外。


楼下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风送花香,也将他们说的话送到了他耳朵里。


“我听说那漠北人个个都生着三头六臂,皆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你们说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如此凶悍的部族,居然被咱们萧少将军打的连连败退,跪地求和,少将军当真厉害!我看比之萧老将军也不遑多让!”

“可不是嘛,而且那些漠北人阴险的很,前几日还派刺客埋伏在京郊刺杀少将军呢,还好少将军武艺高强,不曾让他们得手,不然那些人会不会投降还两说呢!”

“对呀,当时少将军重伤入城,我正好在林家铺子给我家娘子买点心,看到少将军流了好多血,也不知他的伤养好没有……”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何时竟聊起了他的婚事。


“听说萧少将军已过了弱冠之年,此番抗敌有功,皇上说不定会给他指婚呢,也不知这般少年英雄究竟会便宜了京中哪家的小姐?”


此话一出,就像是沸水中投入了石头一般,各人众说纷纭,有说李丞相家侄女的,有说赵太尉女儿的,还有什么王大人杨大人刘大人等等,只要京中数得上名号的,都像要抢着把自家女儿嫁过去似的。


萧定远听他们那些无厘头的揣测,不禁失笑。


不知道待会儿看到他做的事后他们还会不会这么八卦。


很快,漠北车队徐徐而来,被他断掉一臂的达绰骑马走在最前方,达绰身旁随行的虬髯汉子,塔察部大将阿其勒,亦是他手下败将。


萧定远眼中闪过一簇精芒,随即丢掉手中酒壶,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那两人,右手指节分明,一下一下敲在栏杆上。


车队在城门下站定,正待通报姓名,却见一道玄色影子自聚贤楼三层飘然而下,几个起落间便已至使团面前。


萧定远浑身酒气,手提长刀,微微抬头,眼睛半眯着,面露不屑:“怎的是你?哈日那呢?”


达绰见状,眼中恨色一闪而过,不甚恭敬地将左手搭至右肩行礼:“汗父病重……”


话音未落,但见一道白光闪过,众人晃神间,只听得一汉子凄厉的哭喊:“二王子!”


再睁眼,却见使团最前头的高头大马上,一具穿着漠北王室衣裳的高壮身体重重摔下,溅起一片黄土,脖子上碗口大的疤,竟还在往外“呲呲”喷血,很快便淌了一地。


而不远处,一颗沾满鲜血与泥土的头颅咕噜噜滚至墙角,复被弹开,终于停下来后,那颗已然肮脏不堪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头只剩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城门口,死不瞑目。


城门内外,只要能看到这一幕的人全被惊的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只有萧定远嫌恶地避过喷血的躯体,看都不看那颗怒目圆睁的人头,再次冷声道:“哈日那呢?”


虬髯汉子阿其勒早被达绰喷出的血溅了一脸,几乎是颤着身下马,抱住那具没了头的尸体哭嚎数声后当即拔出弯刀,用尽全力朝萧定远砍去,目眦尽裂:“萧定远,你竟敢当街杀我漠北二王子,你……”


白光再闪,铮鏦声消,眨眼间弯刀已被斩成两段,同时又是一颗人头落地,一样的血溅三尺,死不瞑目。


风过无声,萧定远身形未动,衣角微扬,半分尘土都未曾沾染,只一滴鲜红的血自手中长刀刀尖滴落,在地上溅出一个小小的斑点。


“我再问最后一遍,哈日那为何不来?”


他面无表情,却骇的使团众人齐齐后退了数步。


使团中已经无人敢再出手,因为此行武艺最强的阿其勒将军不出两招便死于萧定远刀下,他们根本无暇愤怒,全都哆哆嗦嗦,不敢近前,更不敢说话,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个活阎王,众人生怕一开口自己就变成下一颗滚在地上的头!


“将军且慢。”

死一般的静默中,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漠北公主自撵轿上下来,缓缓近前,来人白纱覆面,异域服饰衬得她身段袅娜,她盈盈下跪,汗话说的极好:“我父汗病重,这才未能亲自前来拜见天子,失了礼数,弥雅恳请将军见谅。”


萧定远见她这般镇定,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前世能以异族身份成功坐上四妃之位的女人,果然有点胆识,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杀女人,回去告诉哈日那,他既没死,便是爬,也要爬来大梁献降!”


萧定远再不看跪着的女人,长刀直指使团众人,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使团众人抖成鹌鹑,草草收敛了遗体,匆匆掉头。


来时浩浩荡荡的漠北车队,连城门都尚未进,主使和副使惨遭斩首,屁滚尿流地折了回去。


城门内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杀的好!萧将军杀的好,他们活该!”


萧定远转过身,振血收刀,一气呵成。


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亲兵飞奔过来接过他的长刀,兴高采烈地围着他打转:“将军将军,刚才您杀了阿其勒的那两招叫什么?快教教我!”


萧定远并没有回他,反而问道:“我杀了他们,你开心吗?”


“当然开心!他们让崇,茂,瞿三城血流成河,还杀了咱们大梁那么多将士,将军这是为民除害,杀的好,杀的妙!”娃娃脸亲兵笑的越发灿烂。


萧定远见状,终于由衷地笑了。


前世陈宽和锐字营的血仇,只有达绰和阿其勒提前死了才能让他稍稍心安,他昨夜亲自叫这孩子今天务必来此看戏,也算给前世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前世他所知最高级的谋略不过怕功高震主引起宣帝忌惮,于是回京后立刻递了折子,痛快交了兵权,却没想到朝廷派去的人不过两年便将他耗时多年苦心建起来的北境防线糟蹋的不成样子,两年后漠北部族卷土重来,在任的草包将领刚愎自用,指挥不当,锐字营孤军深入,全军覆没。


他奉命率军前去营救时已经太迟了,应城失守,达绰和阿其勒就站在城头,阿其勒笑着将一支箭轻飘飘地射到他的脚下,上面赫然绑着陈宽的头!


鲜红的血,死气沉沉的青白皮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明明一个月前副将还给他捎信,说这孩子喜欢同村的一个姑娘,等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他乐呵呵地替小亲兵提前备下彩礼就等人回来,却不想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就算后来他杀了达绰和阿其那,陈宽却终究回不来了,当年,这孩子才十九,尚未及冠,正是大好的年华,却死在漠北人冰冷的刀下,连全尸都未曾留下。


而现在,他提前杀了那两人,这孩子是不是就能活下来,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身旁的陈宽还在叽叽喳喳地求他教刚才的招式,萧定远伸手狠狠揉了两把他的脑袋,笑道:“臭小子,你想学这招还早的很呢,你若能坚持每日去校场练武三个时辰,一年后我就教你。”


“好啊!将军可不许反悔!属下现在就去校场!”陈宽抱着长刀兴冲冲地跑回去了。


萧定远微微顿足,随后像是若无其事一般转身回城。



长街两侧的百姓大抵都知道了他的壮举,个个拍手称快:

“将军前些日子才被漠北贼寇刺杀,这回竟然只派了个皇子来议和,如此不识好歹,被杀实属活该!”

“而且他们杀了咱们大梁那么多人,现在咱们少将军才只杀了他们的两个人就罢手了,可见将军十分仁慈,若换了我,非把他们全杀了不可!”

“你少说大话,要是真遇上漠北人,你定然第一个尿裤子,也就萧少将军这般勇武之人才能将那些阴险毒辣的漠北人治的服服帖帖。”

“是啊,只要有萧少将军在,咱们大梁尽可安稳了。”

“……”


萧定远耳力极好,听到他们说的那些溢美之词,不免生出几分羞愧,他本想回府,可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俨然觉得他无坚不摧,伤肯定也早好了,萧定远拉不下脸示弱,只好强行提气纵身,故作潇洒地闪进他原本喝酒的地方,确定没人看见,才轻轻按了按腹部。


啧,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不过他好久都没这么畅快了,管他的,先喝酒!


此间并无人,桌上的酒却换了一坛新的,尚未开封便觉酒香扑鼻,酒坛下压着一张字条,萧定远拿起来,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萍水相逢,聊备薄酒,恭祝将军凯旋。


字迹铁划银钩,力透纸背,极有风骨。


如此潇洒旷达之行径,萧定远十分欣赏,他当即拍开封口,仰头便饮。


此酒入口辛辣又醇香,至喉间却清冽顺滑,后劲十足,回味悠长,绝对是酒中极品。


“好酒!”萧定远朗声笑道,“多谢!”


对面的茶楼雅间,楚怀商悠然品茗,将萧定远方才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眼中划过一抹担忧,但很快便用茶杯挡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果然,这才是他的作风。


至于那些避不过的猜忌与诋毁,若想周旋,倒也不难。


楚怀商轻笑一声,缓缓走出茶楼,他该回去等那位召见了。


评论(11)

热度(157)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