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折柳

【乱臣贼子】第二章 佞臣

楔子

第二章 佞臣

    冷月之下,萧定远一人一骑,向着尧都的方向逆风狂奔。  


    鸣镝品种乃属漠北名驹的卢,通体乌黑,只有额间一簇白,全力飞奔之下犹如闪电过境,带起烈烈风声,马蹄踏下,雪粒飞溅,凛风似刀,割在人脸上,痛意十足。


    萧定远却全然顾不得,只一心催马,千里奔袭,终于在翌日晨光熹微之时到达朱雀门前的永定桥。


    晨间虽已无风,却极冷,鸣镝已疲累不堪,鼻间不停喷出白气。


    萧定远跃下马背,卸下马鞍,解开缰绳,满怀不舍地拍了拍鸣镝健硕的马背,轻声道:“鸣镝,你已陪伴我十余载,数度出生入死,我早就将你视作兄弟,只是萧某今日之行注定凶多吉少,我这条命无所谓,却不该牵累于你,所以至此刻起你我之间兄弟情分便尽了。” 


    鸣镝似有所感,垂首亲昵地蹭着他的胸口,炽热的鼻息喷到他身上,迟迟不愿离开。


    见此情景,萧定远不禁眼眶湿润,可最后他还是狠下心,猛然转身走向永定桥,再未回头,只哽咽道:“鸣镝,不许跟过来,快走吧,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萧定远踏上永定桥,一步一步走向朱雀门。


    尧都的积雪还未化去,此刻天地之间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白,王城还在白雪覆盖下沉睡,永定桥上只有他一人的脚印。


    狂奔一夜也未见追兵,走近之后他才发现朱雀门前竟也无人值守,看来那位新帝早就料到他会来此为楚怀商收尸,这般会揣度人心,倒也确实有几分先皇的影子。   


    萧定远心中暗笑,这出请君入瓮还真够明显的!


    不过那又如何,他决心要做的事,从未有人能拦得住!


    萧定远抬头,正门上方悬挂着的,很可能是楚怀商的人头,上面也覆着一层雪,令他看的不甚真切。


    晨光破晓,金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萧定远解下身上的红色披风,微微眯眼,手中寒光一闪,下一瞬,一枚银色飞镖牢牢钉在城墙上,而人头已落入他的披风中。   


    萧定远迅速且小心地将披风打结背在身后,大踏步走向刑场。   


    朱雀门后是尧都最热闹的坊市之一,而今夜便是除夕,大梁过年向来是举国同乐七日,按理说现下虽然还未到开市时间,但各色节庆灯笼和彩练之类的东西应当在昨夜便会挂上,大概是因有人被处决,所以此地才会空无一物,而萧定远也很容易便在集市口的西北角看到处刑台上仅有的那具半隐在雪下的无头尸身。   


    那人便是楚怀商么?


    那个如同狐狸般狡猾又毒舌的楚怀商,真的死了?死在这种地方?


    萧定远有些无法相信,随即一点刺眼的白光反射而来,待看清光的来源后,萧定远心中一沉。    


    那枚指环……


    不会错,正是楚怀商的指环!


    萧定远的脚步突然顿住了。


    明明那具尸体近在眼前,却不知为何,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昔日他能毫无迟疑地在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可现下却发现自己手脚都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萧定远暗自深呼吸几次,才终于迈步,缓缓查走上刑台,拂去尸身上面的那层雪,蹲下身去仔细查看。


      是他,或者不是他,很快便有定论了。   


    眼前这具尸体,穿着灰色的囚服,倒伏于地,不远处的雪地上赫然有一滩艳红,似有人在此泼了丹砂一般,痕迹虽已干涸,已然与落雪一同冻成了病,却依旧红的刺目,寒风吹过,隐隐有血腥味在鼻端蔓延,萧定远心中一揪,目光却定格在此人的右手上。   


    对方右手食指上有一枚玄铁指环,刻着海棠花的图案,从他见楚怀商起,那枚指环就一直戴在那人右手食指上,从未见他拿下来过。   


    萧定远小心执起那只手,青紫的颜色,恍若万年未化的坚冰,他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冷。   


    可即便如此,萧定远仍在仔细查看着,生怕有一丝纰漏,他不相信楚怀商那样狡猾的人竟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那手纤瘦僵硬,腕骨突出,细的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完全不像是平日里养尊处优之人应该有的手,楚怀商身为神武卫统领,又深得先帝恩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怎会形同朽木一般异常清瘦?   


    萧定远心下了然,不禁自嘲地笑了。    


    果然,此人不可能是楚怀商!


    也对,楚怀商向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心思手段一样不少,于他而言笼络太子又有何难,如今新帝登基,他自然要立功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说不定这出请君入瓮便是他的计策,用一个假消息取他萧定远的项上人头,呈给早就想除掉心腹之患的新帝,再合适不过。


    想来那梁景和吟絮也都是楚怀商计划中的棋子,他们真情实感相信的只是楚怀商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罢了。    


    既如此,这枚指环也不过是为了取信于他的道具而已。


    只是不知究竟是哪个得罪过楚怀商的人在这法场之上做了替死鬼,生前如此消瘦,定受了不少苦吧,反正他回来了,楚怀商的计策已然成功,那指环也不必再由这个冤死鬼带去地府,还是摘了去还他自由的好!   


    思及此,萧定远便伸手去取那枚指环,却意外地发现那指环取不下来,他狐疑地低下头。   


    待看清那枚指环的构造后,萧定远这才惊觉,原来那指环竟然是用皇家独有的千机锁生生钉在皮肉里的!


    经年累月,指环早已经与手指的血肉长在一起,根本取不下来,萧定远这才终于确定,眼前这具身体正是楚怀商的!


    吟絮说的都是事实,楚怀商真的死了,是为他而死…    


    因为那指环世间仅此一枚,只属于楚怀商,是先帝亲自画的图纸,吩咐匠人打造而成后赐给楚怀商的。   


    可先帝不是一向都对楚怀商恩宠有加,又为何要在他身上用千机锁?    


    千机锁乃是由无数细如发丝的玄铁钉组成,一旦上了锁,此生都无法再取下,最初是先帝为禁锢其豢养的玄凤鹦鹉所设。


    后来先帝又命工匠将千机锁改造的更加精巧,用来惩罚宫中于掖庭做活的他国逃奴。


    玄铁钉刺入血肉,可以限制奴隶的行动,使他们再也无法逃出皇宫,却又不会影响他们干宫中那些粗重的活计,他虽觉得此举不妥,却无立场置喙皇家之事。   


    可楚怀商不一样,他是活生生的人,更是大梁国的重臣,这千机锁如论如何都不该用在他身上!


    思及此,萧定远突然想起一些坊间传闻,当即便觉一阵恶寒,先帝与楚怀商,难道真的……


    不过先帝已经驾崩,楚怀商也被处死,人死如灯灭,如今就算他再多想也是枉然。    


    倒是有一事说来讽刺,朱雀门属于朱雀营所统辖,楚怀商曾是朱雀营最年轻的都指挥使,后来才调去神武卫任职。  


    朱雀营前任首领在曾经所管辖之地被处死,生前所谓的受尽恩宠说不定另有其因,最后更是为他这个政敌替罪而死,楚怀商这一生,未免令人唏嘘……   


    愣怔片刻后,萧定远忍不住哂笑,也不知自己今日之后会落得何种下场,倒是有空为个死人在此感慨。   


    既已经确定了这具尸体的身份,那赶紧将人下葬才是要紧。


    萧定远自嘲一笑,将那具早已僵硬的冰冷尸身小心扛起,一步步走向刑场附近的棺材铺。  


    天色尚早,尧都之人还在沉睡之中,萧定远一路行来,目之所及,俱是缟素。


        原来先皇驾崩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此刻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白色灵幡,难怪市集上什么装饰都没有。


        萧定远心下微哂,看来那位新帝今日誓要除了他,不然这举国欢庆的日子也不至于变做国丧,连让老百姓过个节的时间都不愿给,那位可真是着急啊……


    萧定远嘲讽地勾唇笑了笑,正值过年,各个铺子都不做生意,他又急着将人下葬,所以只能讨嫌去打扰别人了。   


    他走到一家棺材铺前,将肩上的尸体放在隐蔽之处,又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以免吓到人,这才伸手去叩门。


    “笃笃笃……”


    轻叩数下稍作等待后没听到回应,萧定远正想再次叩门,却在伸出手时听到了脚步声。


    “谁啊?大清早的叫魂呢!没看见老子还没开门……萧将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骂骂咧咧地打开门板,看到眼前人是萧定远后愣住了。  


    “店家打扰,”萧定远抱拳致歉,随后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锭银子递给对方,“萧某想买副薄棺,葬一位……故人,不知这些可够?”   


    却见那汉子当即眼神一缩:“您要葬的,可是楚怀商?” 


    萧定远有些吃惊,他故意隐瞒了所葬之人的身份,这人又是从何知晓的?


    王五一看萧定远的表情,立刻就知道自己猜的没错,当即吓的脸色都变了:“不成不成,小人店里没棺材,您去别家找吧!”


    说着慌忙就要把门板合上,萧定远见状,立刻眼疾手快地将一只胳膊伸进店门,成功阻止了他的行动。    


    “店门口分明就有一副新棺,店家莫不是在搪塞萧某?”萧定远话中带了几分火气。


    “我说不卖就不卖!就算您贵为大将军也不卖!过年了,小店不开张!”王五用力把萧定远往外推,却低头小声道,“这是要杀头的,小人可万万不敢卖您这棺材!”


    附近其他的棺材铺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再不敢看热闹,纷纷将自家铺子关的严严实实。   


    萧定远疑惑不解:“这是为何?”   


    王五急了:“皇上下令全城的棺材铺都不能给楚怀商做棺椁,不然要杀头的!萧将军,您行行好,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萧定远闻言,眉头紧皱,心中不满,新帝竟真的连个死人都不肯放过么?  


    那厢王五还在苦言相劝:“再说了,那楚怀商就是个卑鄙的奸臣,贪婪成性,作恶无数,人人得而诛之,如今被砍头是他罪有应得,您何故要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他收尸?” 


    萧定远欲言又止,如今看来,楚怀商分明是为他顶罪而死,可惜对方恶名远扬,就算他说了实情,也没人会信。   


    思及此,萧定远心中暗叹一声,看着店门口那副棺材,将银子扔进店里,朗声道:“那这棺材便算作萧某打劫你的!”


    王五还没反应过来:“可那棺材昨日才割好,小人还没来得及上漆……”  


    “无妨,”萧定远打断他,又问,“请问店家可还有多余的针线?”   


    王五条件反射地回话:“有的有的!”    


    “那劳烦店家卖给我吧,”萧定远顿了顿,将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贴身玉佩取下来塞到王五手里,“这块玉佩成色不错,算是萧某向您买针线的钱。”   


    王五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木愣愣地拿着玉佩取了针线来,这才猛然回神:“萧将军,您要针线做甚?”   


    萧定远摇摇头没有回答,拿好针线道谢后,看王五关严了店门,便开始动工。  


    他镇守漠北时打过无数次仗,战场之上,双方厮杀极其惨烈,残肢断臂数不胜数,为了让牺牲之人至少可以体面的还乡,他不知给多少战友缝过遗体。

    

    却没想到世事无常,经他手的最后一人竟会是楚怀商。


    萧定远轻笑一声,将披风解开,一束暖光正好直射而来。  


    晨光下,楚怀商双目紧闭,唇角微弯,他竟是笑着的! 


    萧定远震惊不已。   


    这是为何?!


    楚怀商,临刑之前,你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替我顶罪,你竟觉得开心 ?!


    直到此刻,萧定远才真正开始仔细审视楚怀商,这位与自己同朝为官十几载,大梁首屈一指的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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